Jserv's blog

在瓶中生活

過去在 [搜尋 "jserv"] 提及 Purple 一席令我感嘆許久的話，不過我沒有交代為何「被隔在玻璃瓶裡」會讓我百感交織。週一將受撞擊而無法開機的筆記型電腦送修，利用返回辦公室的空檔，徒步至台北 101 大樓的 PageOne 書店，瞥見馬森教授的小說作品《生活在瓶中》，光是第一句話就深深打動我：

「我想我是快死了。」

鮮少讀小說的我，深受筆下對時空交錯的存在懷疑、意識流手法、文化衝突，與對生命的省思等精細地刻劃方式所牽引，特別是那些尖銳的文字：

「但我呢？我追求的是什麼？是自由？這自由漸漸地要發霉了。是藝術？這藝術似乎不過是個無底的深淵，只偶然飄舞著幾點燐火而已。於是那種無望的感覺又來了，於是那些擺脫不掉的壓力又來了。我羨慕一個工人，用自己的雙手創造自己的世界；我羨慕一個農夫，用自己的血汗創造自己的生活。而我呢？我憑了什麼來創造我的藝術？我的腦子是空的，因為我看不到廣闊的天地，只像一隻關在籠裡的老鼠無望地掙扎。我的靈魂是貧血的，因為我脫離了那個孕育我的群體，像一片枯了的落葉。我想獨立來創造，可是我所遭遇到的只有羞辱。」

讀到這，雙手不由自主發抖著，將軟體設計與系統整合當作藝術的我，完全能體驗那股無望。帶著傷悲的淚水打轉，為何而泣？我不是士大夫，用不著為家國社稷而憂，更非君子，需潔身自愛、不使自己沾染惡息，那又是為何？經過這幾年的訓練，我的社會化程度似乎接近常人，事實上，心情仍是很低落，但招牌笑容卻矯情地掛在嘴角，到處寒暄。撰寫設計文件時，內心忐忑不安，這些架構真的如此美好，而我述及的技術議題，又真的有所突破嗎？

我不懂，迷惘。

結果，我還是採用正面且積極的用詞，我還是用微笑度過一天，只是不希望造成他人的困擾，實在虛偽，不要再演戲了，看清自己的角色，我不過是社會的蠹蟲！這就是所謂的「社會化」、「社會期許」嗎？較有把握的技術議題猶如此，實在難以想像非技術的惡耗會是如何？逐漸，不知該以何種心態面對我所在的世界，永遠受限於這狹隘的瓶中，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是懸在空中、完全不踏實的，看似富饒的土地、乍看永不枯竭的環境資源，反而因缺乏新陳代謝，如今，我只得舔噬著縫隙中的死水與敗死的污漬，隻身軟綿綿的幻想著。刺痛心脊的文字繼續著：

人生最大的羞辱，莫過於出賣自己的理想。... 我自己知道這樣作畫，不是創造，而是在裝飾，像一個油漆匠遵了主人的命令，油漆一間沙龍，或是油漆一件木器。也許還不如一個油漆匠值得自豪。油漆匠是以工作來換取生活，我卻以工作來欺騙世人。」

我不知道，這樣下去，真的是我要的生活嗎？我不配而且也沒資格過優渥的生活，也厭倦自虐了。又做了深刻的夢，觸及家鄉的一切。自從我做了一個決定後，家父難過一整夜，之後除了勸我回學校唸書外，就鮮少與我對話，但他還是默默的用行動來關心我，一如往常。在夢境中，家父的身影與簡短而有所保留的措辭，就如幻燈片一般重複打著，然，夢醒時分往往伴隨高度的歉意。我希望能完成自己的計畫，也希望自己能夠成功，至少要對得起這個社會。

繼續在台北流浪。

身體很不舒服，同時意志也很不堅定，想到這裡，突然悲從心來。不過我已經不需要用酒精麻痺了，事實上，這些日子來，我沒有一天是清醒的，我只想忘記這一切，而我又想起資本論的論調，我，作為一個旦夕且死的商品，剩餘價值到底在哪呢？

小時候寫文章，總因濫用非尋常的典故而被貼上「無病呻吟」的標籤，不過後來發現，如今只在病困痛楚之際，才得以呻吟幾聲。

最近身體狀況不甚理想，持續數周胸口鬱悶，從台中返回台北住所後，病症加劇。某日上午醒來，鼻血暴噴，感覺全身虛脫，只覺噁心感常駐。被問診前的等待，彷彿瀕死時敲下生命的哀鐘的絕響，離開診療室，連把手都握不太住。在內湖住所休養時，聆聽《Les Misérables》，體驗躋身於道德淪喪、秩序潰堤的洪澇，那種博死求生的心境，大文豪雨果筆下的主人翁 Jean Valjean 曾判重刑，假釋後原想重生做人，但遭逢種種困難... Claude-Michel Schönberg 和 Alain Boublil 以此小說為主軸，共同創作成音樂劇，以震撼人心的高水準演出，重新詮釋，讓我在這起伏之間，對生命的價值有更高層次的體悟。

那日下午，胸口陣痛，很不舒服，躺在沙發上思索。目前的我，再度陷入困境，不僅是生理狀況的低潮，更是苦於迷失自我，想到貝聿銘的名句：

「你永無法明確知道你已播種的東西何時可以收割；或許只有一次收成，或許可重複收成。 你也許遺忘曾播種了些什麼，一種經驗，一種感受，與某人的關係，抑或一種哲學及一項傳統。 然後，忽然間就開花了，被全然不同的環境所喚醒。這種盛開可以衝破藩籬及整個時代。」

初讀此句時，腦海中浮現的是近代物理的能階變化，而今，又有不同的感受。孱弱者如我，連轉手把都有問題，還癡想有什麼收成？雨果的《Les Misérables》一書，中文翻譯為《悲慘世界》，而我則偏好孩提時聽到的譯名「孤星淚」。人總是會犯下大錯，即使不是受法制仲裁，也會受寰宇中大自然的反撲，再怎樣一帆風順的人生，最終還是會面臨困頓，差別只在於程度上的問題。倘若人的奮鬥，如同佃農的生命歷程，生不帶來、死不帶去，原本即分配不均，如今又受來自罪孽、宿疾，及後天種種的錯誤所污染，作為佃農，可選擇改變土質與耕作型態後，繼續播種，也可能繼續受污染所約束，來日，生命走到盡頭時，過去的收成歷歷在目，我也希望此生得以作個人生的農夫，如馬森教授所說 「用自己的血汗創造自己的生活」那般。

低落的情緒、絕望的病情，與黯然的前程不止息地包圍原本就孱弱的軀體。試圖自救，卻往往走向反面，陷入更深的絕望，或許是此等絕境，讓我對存在主義產生了興趣。存在主義之父 Jean-Paul Sartr 有句名言這麼說：

「行動吧，在行動的過程中就形成了自身，人是自己行動的結果，此外什麼都不是。」

Jean-Paul Sartr 也對「自由」概念本身做了分析：

• l'en-soi，也就是自由的存在
• l'pour-soi，也就是自為的存在

物質的存在具有其物理化學意義，而人類呢？尼采藉著查拉圖斯特拉的口中說出「上帝已死」，不為來生、不為贖罪，更不為遁入約束的人們，如此得為自己的存在創造價值，這也是「存在先於本質」的意含。然，Jean-Paul Sartr 本人又表示，一生不過是一場遊戲，或過分講究，或品味低劣，但終究是場遊戲。最後，他認為無論什麼人物，在走向生命之旅的盡頭時，都最終只能證明一生的挫敗。就某個角度來說，人生的歷程是封閉循環，也就是「生、老、病、死」的循環，沒有人可以逃脫這個原則，除非是生而夭折或意外死亡等等。即便是封閉循環，人，作為一個生命體，還是繼續往人生大道走著，對人來說，前方充滿著未知數，但誠如杜斯妥也夫斯基指出：

「獲得生命的訣竅不僅僅是活著，而在於，為了什麼而活。」

掩抑著胸口的苦楚，或許在種種絕望中，存活的動機信念以及人生的行動力，是支撐我活到今日的最大力量。最後試著引 Hermann Hesse 經典著作《玻璃珠遊戲》的短詩作結：

優美如舞者的獨立前傾
我們的生活沉著而又從容
我們將當下和現前獻給
一種繞著清空而轉的舞踊
我們的夢境可愛而遊戲漂亮
音調和諧，又有美妙的模樣
但平靜的表面之下
卻燃燒著熱血、野性、以及黑夜的渴望
我們的生活旋轉無礙，我們的呼吸猶如空氣一般地自在，活得真愉快
但我們卻悄悄地渴望現實
結婚、生子、受苦、乃至嗚呼哀哉

瓶中生活的我，雖然無法感受外界的五彩繽紛、無法體察世外的冷暖，不過我有個堅定的信念，而且我真實的存在著。

群 於台北瑞光路
Nov 4, 2006
由 jserv 發表於 November 4, 2006 07:41 AM